2014年1月28日 星期二

玉山行腳


 
如果記憶一定要經過一點時間的沉澱與溶融才會成熟、甘美,那末我想,任何一段刻骨銘心的韻事卻也是不耐久置的,那將會塵封。於是,我選擇一個週末午后清洗登山鞋,而那些美好的、辛苦的、感動的與不解的印記,就隨著鞋上剝落的黃土,順著水流的方向,回到那豐盈的山陵--玉山。

啟程

山陵召喚我了嗎?沒有,她一直在那兒挺立著,不曾說話。可我的血液裡泛流著和她一樣的脈動,心靈上牽繫著相投的顏色、聲音和氣味,只稍一觸動就不可抑遏,就流洩氾濫了熱烈的情愫。所以,儘管三十三歲在一群大學生中是屬於突兀的年紀,我仍要謙卑而堅貞的行去,並為這相契的領受而感動、而稱幸。

民國八十七年元旦,天很藍,雲很白、很淡,風一吹就飄。當清晨的第一道陽光斜照在前往塔塔加鞍部的路上,映出了一隊長短肥瘦的人影,彷彿也映射了一地的心情,不論是征服、是朝拜,還是晃蕩,透明而清晰。而漫長的路程也由此開拔。

肩負

怕山上缺水,我們每個人以保特瓶裝了近十公斤的水,連同為保有屬於人類文明的物質享受,肩負的就是一袋子的沉重了。我走在前頭,有點遲疑,怎麼帶著水往水的源頭走,怎麼要進入自然之境必須背負這麼多的不自然;還好,幾步路後,山陵就把我的心沉澱下來了。初始,暫時間心情勝過肩上的重負,尚可以保持著穩定的顛躓,將身心沉浸在美景之中;漸漸的,有人雙腳抽筋,有人呼吸困難,有人邊走邊吐,隊伍越走越慢了;而我,眼神與心思也逐漸由景致轉到肩上,終於再提不起斜掛胸前的相機捕捉對山陵的留戀。過了大峭壁了,到6.5K了,進入棧道了。我們挺著雙肩,用毅力咬牙上了排雲時,陽光正要落到雲海裡,冷冷的天,大地以一種奇妙的恬靜觀照我們,而我們也跟著靜默了。

行者

這樣的情境我以為只能在電影裡發生。我被山團團圍住了,山外是雲,雲外又是山。

而走,一逕的走,愈能感動於偉大的是土地而不是人。花草樹木的根,岩石的基盤,動物的足跡,人的步履,都在土地上得到棲身與滋養。只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,人類妄想掌管大地,由萬物之靈成為萬物之魔。一路上,我看到煙蒂、破傘、毛巾、保特瓶,甚至衣物,也看到野地中自我的消費。陽光大地下我彷彿赤身裸體的檢視滿身的污濁與傷口,山下所謂的道德、情操、風骨、以及貪圖、執著、憂怨,我都拿出來曝曬,希望得以純粹與昇華。

如果人到山裡來,如果人願意行走,如果可以不要高聲喧囂,也許會以為自己就是一棵樹、一粒石或一片葉,輕輕渺渺,卻又穩穩當當。

清醒

當黑夜的幕拉起,正是對人的性靈考驗的開始。許多的人聲不再盤桓耳際,只剩風的呼號;許多的景色成為輪廓消失之後,除了星子和弦月,面對的只有自己。溫度持續下降著,高山氣壓與冷冽的空氣,令腦子格外清醒。在空暝之中,謊言已沒有意義,矯作已失去舞台。我像哲人思索生命意義般的質疑自己為何上山,並且開始責怪自己。凌晨時分,恐懼強占心頭,黑色的惡魔暫時獲勝。

待陽光乍現,大地初醒,風、霜、雪、雨開始消融了,意志、勇氣、信心……,這才又回到懷抱,生命重又開始奇妙的輪迴。

對話

我想到「The Sound of Music」這首歌的第一句:The hill are alive with the sound of music

風穿過竹林樹尖,我以為水流過身邊。陽光幻化山的顏色,光譜層層疊疊。日落時星月交輝於雲海平面上,海線就成一紅暈的浪漫色帶。而溫度可是山陵的心情?我游移在她冷熱的懷抱之中,得失之間學了淡然。烏鴉,黃與綠的布幕下的黑影,清冷孤寂的飛行中,禍與福又如何界定?我看,我聽,我呼吸,我觸摸,在心靈的偶遇中更堅信老僧可以在風與杉的對話中修行入定。

不得已的是,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夢境,愛欲糾纏依舊,無端攪起那些原以為上山就可以擺脫的縴絆,俗世的塵埃印記成凡人的苦難。

舊友

與金翼白眉的相遇是在天明時分。鳥書說:「普遍的留鳥,是台灣的特有種……常發出宏亮、圓潤的聲音」。

一月二日清晨,鳥書上的記憶和想像化為真實。陽光尚未露出山頭,帳篷外清脆的鳴音就喚醒我,穿上羽衣,走出營帳,就亮眼了,有一種時空遞嬗故人相遇的雜味,只是這兒的金翼白眉又胖又壯得離譜。海跋3402公尺的排雲山莊前坡崁下的狹小平台,牠們正成群跳躍著覓食,而食物正是我們這群人類從山下帶來的消費與排遺,不管是牠們正幫我們清除遺落山徑的污穢,還是我們製造的垃圾不知不覺中成了牠們的生命資源,我總覺得牠們像落入人間的精靈,雖身在山林,仍有一點被圈養的意味;倘不是如此,我以為那圓潤的身體、宏亮的聲音,再配上金黃色的羽翎及白色長條眉斑,儼然是一種王者之姿,是俯瞰於天地間的成熟之美了。

登峰

誰說登峰一定要造極。我們失去了主峰的冷峻,卻得到了西峰的柔情。

我相信地位愈高是愈孤寂的,主峰的路途就是見證,爬得越高,石壁越峭,而植物越稀,終至禿童。因為生手過多,登主峰的路上,我們在海拔約3790公尺的風口處止步。一回頭,這才發現我們只顧一逕望前﹐卻忘了背後挺在雲中的「關山」,此刻謙卑的遠眺似乎更近於完美,而征服又算什麼呢?

回排雲吧。因為心情的投射使行伍有點沉悶,有人開始唱歌,然後有人呼應,甚至成為一種競技。我約莫是在隊伍的中央吧,前頭唱著民歌,後面唱流行歌,思緒突然陷入一種傳統與現代、新與舊、好或壞,以及該聽從誰的矛盾,交雜在前後聲峰之間的我,頓成「啞口」。

有一首歌開頭便說:到山中便是仙。進入西峰豐富而具靈性的情境,就有騰雲駕霧的飄逸,以及隱遁山林的釋然,我以為這就是仙境了;一路的奇峰怪石,杉林挺直交輝,陰寒處有玉山箭竹遮蔽風寒,連午后的陽光也加入了這場大地饗宴,表演奇妙的魔法,以光束為箭,山林為靶,拉弓上弦,來來去去,穿透林蔭,金黃、鵝黃、淡黃、熟黃,最後成為昏黃紅暈,映得山林成畫、成詩,我帶著詩意踏上第一顆百岳。

鞍部

對登玉山的人來說,塔塔加鞍部毋寧是一座指標。開始與結束、起點與終點、興奮與疲累、初見與再見的心情指標。

下山的速度有點快,再度看到鞍部時,心緒就凝結而變得複雜。鹿林山,就著鞍部的斜背緩緩而上,植被的紋路平整得有些怪異,是風的傑作嗎?還是人的蹂躪?不見鹿亦不見林,讓人想到金瓜石的山群,一地淒清。我只能臆想是久遠年代的森林大火綿燒,抑或是人類的有計畫砍伐與造林,留下這荒蕪的悲意。

回家

站在鞍部與山陵道別,穿越相機的快門中,時空似乎有了片刻的凝結。為了某些情愫,有人敞開領口,有人點起了煙。一隻白粉蝶在亂風中奮力飛著,風愈強翅拍得愈急,可仍難抵交雜的強風,於是像一張紙片,隨煙絲遠颺,形成一種儀典性的氛圍。一月三日,下午四點,是離別的時刻了。

再會吧,豐盈的山陵。

 

本文刊登於1998//台灣時報土地文學副刊

在地球公民的路上


地球公民影響力2013年度報告--董事長的話

 


朋友,地球公民基金會2013年終報告出爐了。

這並不代表一年來台灣土地上的酸、甜、苦、辣告終,相反的,政經強勢更殘暴的需索,正肆無忌憚的搬上2014的舞台。坦白說,要找出時間、心力與情緒來回顧2013,是一件艱難的事。

面對遍地烽火的環境與社會不正義,基金會的伙伴們,努力的為島嶼點著光明燈。我們關注個案,也回歸法制,更挑戰盤根錯節的政經利益結構。雖然努力不懈,但還是不夠,現實告訴我們得要更努力。

我們將年終報告忠實的交到您手上,希望您能夠看見我們的努力,以及不夠努力。也衷心的感謝您,在地球公民的路途上,一路支持與協助,甚至與我們一起奮力。我們更是期待,您持續的鼓勵與督促,因為,新的一年,我們將以更堅強的勇氣、成熟的智慧以及熱忱的信念,為島嶼的遍地光明而奮戰到底。

朋友,其實我們無需相謝。我們該當一起用行動,實踐對環境的謝與愛意。那麼,就讓我們彼此約定,在捍衛與守護的行動路上相見吧。

廖本全敬上

201418

 

2014年1月18日 星期六

那遙遠的幸福


113日上午10點,苗栗大埔自救會與台灣農村陣線在內政部前召開【放棄上訴,重建家園】記者會。參加這場記者會,內心酸、甜、苦、鹹交纏,令我實在不知如何面對這一切。

那天,我想早一點到,可以看看大埔的朋友,於是攔計程車。一上車,司機先生問我:「早安老闆,要到哪裡?」我說:「徐州路上的內政部。」不料他竟回:「哇,好遠喔。老闆,你要去的地方好遠喔。」我驚訝之餘,細問才知道,原來是大家習慣走短線,我的路程算很遠的。看著車窗外討生活的人陣與車陣,我忽然以為自己正要遠行,到一個距離我們很遠、很遠的地方。一回神,告訴自己,沒錯,是內政部。

那道迷離的牆

也許是怕再度被人民佔領吧。剛過9點半,去年8月被我們翻越的內政部大鐵門早就闔上,辛苦的警察又被派遣,層層排列站在鐵門之後,成為人民與政府之間的一道牆。我們想進入大廳正門口開記者會,但看來是不可能的,有人說內政部願意讓我們在鐵門外的走道上開記者會,算是禮遇了。喔,是嗎?

大埔4戶的朋友們早就搭火車來了。我一次又一次的看到這些朋友,卻除了致意、握手與感謝外,真的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。媒體也來了,很多,真的很多。當彭秀春大姐拿出張藥房的小模型,當徐世榮老師剴切的直指政府犯罪,當現場人民的眼淚再度不自覺的奪眶而出,……,這時,我看到攝影機瞄準這一切,也聽到眾多相機「喀ㄘ、喀ㄘ」的連拍聲。這一切,很是迷離。

有朋友告訴我,今天發言要溫和,我答應了,但是卻沒有做到。因為,坦白的說,我還是搞不懂,為什麼勝訴者必須要千呼萬喚的拜託、卑微的請求,而敗訴者卻是高高在上,台灣社會可還有一點點道理可言?

我知道,內政部李鴻源部長與相關單位似乎有善意。因此,我必須提醒內政部,行政法院的判決顯然就是要內政部喊停,不要再因行政上的違法濫權,而造成人民的家破人亡。這個喊停,也是讓內政部不再成為土地的屠宰場的開始,只是開始。內政部自己很清楚,根本不必上訴,因為上訴不僅找不到理由,而且結果必敗無疑。內政部只需認錯,償還土地並且復原房屋,讓大埔4戶保有最後僅有的幸福。

但內政部的善意很猶疑。殊不知每一個猶豫,都是對人民無盡的摧殘與折磨。大埔4戶已備受凌虐,不容再發生悲劇,台灣的區段徵收與都市計畫更不應再發生悲劇,而這其實只是內政部的最基本職責,也是文官體制正當性的依據。

那惡與霸的官

媒體報導了兩個人對判決的回應,一派胡言,盡想誤導社會視聽。我想,他們應是制肘本案的關鍵。

劉政鴻縣長回應判決說:「擔心台灣經濟未來怎麼辦」。如果台灣的經濟必須奠基在如同大埔模式的發展,那台灣才是真的沒有未來。所謂「大埔模式的發展」,就是掛羊頭賣狗肉的、徹頭徹尾一場騙局的、土地炒作的、圖利少數的、強凌弱的行為,這根本不是經濟發展,而是集體掠奪的社會霸凌。

內政部次長蕭家淇則是說:「大埔案成判例,副作用實在太大,很難收拾」、「正在審議中的33案,部分程序須重跑」。蕭次長來自台中市(副市長),是將徵收與重劃當作政府生財與土地炒作工具,運用的最為極致的官僚。他說的是實話,這個判決對土地炒作、地方政府生財的副作用實在太大了。

蕭家淇同時也讓社會知道,原來這種對人民土地財產掠奪式的開發,還有33案正在進行,總計有5345公頃的區段徵收正在審議中。事實上,如果這33案並非浮濫圈地的土地炒作,如果土地徵收審議小組盡責的嚴謹審查,並確定有其必要性、公益性,並且符合取與需的比例原則,為何需要「重跑程序」?

但是,這樣的一段話真的令人無比沈重。大埔案並沒有讓台灣社會得到任何教訓,土地的拓墾集團還是明目張膽,甚至變本加厲的吞食、開發與炒作,而整個行政體制縱容圈地、違法濫權也依舊。張森文先生生前「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受害者」的遺願,顯然還很遙遠。

劉政鴻式的政客與蕭家淇式的官僚,造就全台遍佈的大埔模式的開發,故圈地不止、炒作不息、悲劇不斷,而行政體制崩壞、文官官箴敗壞不已。台灣社會可曾想要終止這樣的土地暴政?

我們的路算遠的

113日上午10點的記者會,大埔4戶將幸福薑糖交給了內政部主任秘書翁文德,他允諾將轉交給李鴻源部長,幸福薑糖也傳遞到現場媒體朋友的手上或口中。其實,大埔的幸福薑糖早就在台灣社會傳遞著幸福的滋味,那是追求幸福者共同的體會,那當然是毀人幸福者所難以體會。

我又想到了計程車司機大哥告訴我的話,「老闆,你要去的地方好遠喔。」我疑惑著,我們真的是老闆嗎?幸福為什麼會那麼的遙遠?大埔4戶那僅存的微小幸福守得住嗎?朋友們,因為大家習慣走短線,我們的路程算遠的。但一回頭,發現我們其實已經走了一大段,而前面的路還遠嗎?沒人知道,也沒有關係,我們得更努力的前進。
 

2014年1月4日 星期六

這個勝訴判決並不偉大


大埔案,是苗栗縣政府以虛假的產業需求做為藉口,提出一個完全不合理、沒必要的都市計畫,卻通過內政部區域計畫、都市計畫,以及土地徵收審議等三個委員會的審查,以都市開發來強徵、強拆人民的土地與家園。此案,在大埔自救會的堅持以及律師的努力下,對區段徵收提出行政訴訟,昨日台中高等行政法院更一審判決彭秀春(張藥局)、朱樹、黃福記及柯成福等4戶勝訴,撤銷內政部違法對該4戶土地及改良物之徵收處分。

判決是照妖鏡

這樣的判決,其實並不偉大,只是應然與該然而已。

民國1006月台中高等行政法院判決自救會28戶敗訴,最高行政法院在10111月發回重審,才有今日的違法判決。如果當初台中高等行政法院就判決徵收違法,則大埔4戶的家屋,就不會在1027月遭縣府「天賜良機」的拆毀,而張森文先生的生命也就不會因此而犧牲。簡單的說,原本家可以不破,人可以不亡。

因此,這樣的判決只是救贖,讓人民可以拿回財產、工作與生存的基本土地人權,故人民當然必須行使回復與賠償的權利,要求拿回土地、蓋回房屋,並且要求政府道歉、檢討並究責。

事實上,大埔案早該喊停,所有的審議委員會,約有半數的政府機關代表,但內政部沒有喊停,甚至成為共謀。此外,專家學者委員更握有權力、也更該喊停,但是他們也沒有,反而讓專業成為徵地、毀家的保證書。最後,幸好還有司法姍姍來遲的公道。所以,這個判決是面照妖鏡,讓鬼怪現形,也讓全民可以檢視鬼怪會不會自慚形穢,或者還要繼續作亂。

修法才是正道

要徹底解決浮濫徵收的問題,避免政府繼續踐踏人權,必須修法並更張體制,才能讓行政體制回歸常軌,讓社會運作步入正道。

《土地徵收條例》本應是規範徵收行為的法令,以確保徵收是迫不得已的手段,才能真正保障基本人權。但是,此一條例卻長期成為徵收者的武器,也就是政府浮濫徵收、強拆迫遷的好用工具。因此,對於被徵收者來說,原本是用來保障人民權利的法制,卻成為強凌弱的國家暴力,人民面對的已不是特別犧牲,而是特別的迫害。

此外,保守、威權的都市計畫體制早該變革了。台灣的都市計畫長期對市場開放、對資本保護、放縱土地炒作投機,迄今已造成計畫人口遠超過現況人口六百多萬人,都市計畫嚴重供過於求,卻仍持續將資本的利益當作公共利益,將大面積的非都市農業土地變更為都市計畫用地,甚至藉由制度設計與內規的限制,排除社會監督、阻止民眾參與,為都市開發與土地炒作鋪路。

台灣土地在都市計畫與徵收的挾持下,圈地強徵的烽火不斷,家破人亡的悲劇不止。而做為強徵集團一份子的政府,顯然不願意放棄這個殘暴的武器,否則,怎還會有淡海新市鎮二期、新竹知識經濟旗艦園區(璞玉計畫)等案蠢蠢欲動,甚至,近日還上演桃園航空城與台南地鐵的荒謬劇。

土地正義是社會運作的根基,司法對政府制度暴力的不服從,值得肯定。但要避免社會持續的沈淪,必須有更多、更大的公民不服從,才能扭轉這一切。

 本文刊登於2014/01/04蘋果論壇(經部分刪修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