距離我在大學授課的第一個學期終了,大約僅剩一個月。這第一個學期,是理想與現實、希望與失落、歡喜與沮喪的百感交集。
依據觀察,我的學生可以化約分為幾個典型。其一為「行屍走肉」型,此類學生或在外有事業、或盡情縱樂、或渾渾噩噩,不知自己來自何處去向何方,大學於他無干。有回,我於校園遇一學生,其因重修課程令我印象深刻,我告之:「你,上個星期沒來上課」,怎知該生以一派不在乎的神色反問:「耶,老師,你大學的時候沒有翹過課嗎?」剎時,我起了二個懷疑,一是他是大學生嗎?二是難道台灣的教育體制導引不出一點點的羞愧心嗎?本想告之:「有,我大學時翹過課,但是不夠高竿,沒能蹺課到引起老師的注意」,不過想到剛讀過的陳玉峰老師「正宗土石亂流」一文,隨即念頭一轉,收起所有的話離開。
第二類是「嗷嗷待哺」型,此類型大多是遵守社會體制的好學生,在社會大潮流中僅知來自何處,卻不知去向何方,所以跟隨時勢、追求卓越,遵照過往經驗而心甘情願、心滿意足的被安排與框架在傳統的教育體制下,並且努力而充滿幸福感的吞食課本教材,社會真實與他無關,公共事務是政府的事,建設發展交給資本家,生態災難是難民的問題。有次,我在課堂上分析台灣國土災難結構,列舉一系列與我們很貼近但大多數人不願正視的生態議題,下課時,一位學生上前嚴肅質問我:「老師,你可不可以不要講那麼多問題,能不能告訴我解決方法就好」。我知道這類學生,只要用所謂專業的知識、工具、技術來授課,他就會認定你是一個大學好老師,但我同時也想到,塔塔加石山地區那群因為被餵養而逐漸遺忘本能的台灣彌猴。台灣的大學教育,難道真的拉不出個時空格局與生命定位?難道真的只是義務教育的延伸?
第三類是「標定方向」型,此類學生具有懷疑、批判的思考,對於課程內容會起疑、敢發問,甚至提出觀點,同時,多具有人文的關懷與悲憫特質,願意關心社會,並將社會議題放進學習的專業脈絡裡反省,所以,大學教育極可能是他們標定人生座標的最重要歷程。我在課堂上看到這一類型的學生,其眼神大都是帶有光芒與力道。但現實大學教育內容未必能提供他們社會人格形塑的資糧,甚至可能抹煞掉那初生的光芒與力道,所以,課堂上偶有這樣的提問:「老師,我們能做些什麼?」面對這樣的問題,我大約只能說,你可以改變自己,也可以影響別人,甚至可以進一步的積極實踐。
校園之外,我在參與台灣社會環境運動的路途上,卻看到超越前述三種類型的新生典範,那是一群我敬佩、讚嘆與學習的學生--台灣大學自然保育社。
2005年12月9日,包括台灣蠻野心足生態學會、自然步道協會、荒野保護協會、台北市野鳥學會、台灣蝴蝶保育學會、律師公會環境法委員會、台灣生態學會等保育團體齊聚台北縣政府,列席參與「台北縣烏來鄉至三峽鎮新闢聯絡道路工程計畫環境影響說明書」第一次審查會。此案因2004年5月烏來鄉公所未經環評擅自施工,被台大保育社學生發現、舉發,進而進行調查、報導、論述、遊說,並與保育團體共同組成烏來關懷聯盟。台大保育社發揮各系所的專長領域,細部分工,從上位計畫的衝突、水質水源保護區與保安林地等環境敏感地的生態影響、交通的經濟效益分析到相關環評案例的比較,進行深度分析與論述,並在會議前幾日發起「緊急!請大家幫忙守護台灣水源地!不讓不當工程破壞烏來淨土!」的一人一信運動,匯集社會力量,向台北縣政府與行政院施壓。
當日,保育團體將所有發言時間整合,以供台大保育社在開發單位(烏來鄉公所委託之工程顧問公司)報告後,有充裕的時間進行完整的意見說明,由法律系的同學代表,以專業、清晰、中肯的陳述,打破開發單位的說詞,質疑該案的正當性,再由詹順貴律師與烏來住民代表分就法律層面與地方觀點,進行補充。最後,該環境影響評估審查會做出「不適宜開發」之結論,將該案予以否決。
會議結束前,我先回學校上課。課後,收到保育社同學的來信:「……環評委員會已於今天早上正式否決此案,決議『認定不應開發』。感謝大家今天最後陣仗的參與及兩年來的長跑陪伴,讓本案得以圓滿落幕(當場大家在縣政府一樓抱在一起尖叫跳躍了好久,還有人偷偷掉眼淚)……現在很想要回去睡覺」。
我參與本案已是在最後階段,其實只是想給這一群年輕而初生的社會力量鼓掌、支持與聲援,然他們卻謙稱只是修了一門社會通識課程而已。據說,他們當天還在會場外,將超過兩千封大台北地區連署書穿在身上,並以饒舌歌進行訴求。我們期待,這樣的歌聲只是一個開始,並且能持續下去,而我也會把這個剛剛發生的故事告訴我的學生,讓社會初生的力道擴展開來。
台灣生態學會電子報第90期,2005/12/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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